1、没人接，自己上了班车
　　约定城西立交桥的桥头会面，地点：佳娃汽修店，接头人：禹教授，一个地道的北京老头儿。
　　初到京城，我人生地不熟，老友章京生自告奋勇来带路。
　　这座水袖长舞的水泥桥，设计和建筑材料怕有些年头，密匝匝的红黑白主色调的车族们，像甲壳虫一样盘旋在三层灰色空档里，急不得慢不行，都赶着点儿，奔向美好前方，
　　心急火燎，顾不得远眺我渴望的方向，新地儿大概其是京郊东南。
　　迎面一阵阵寒风掠过桥底，笼盖似的巨大桥体硬是挤出灰压压的一片屋顶，几群鸽子旋过路旁白杨林。
　　我催促章京生快点走，唯恐又一次无果而返。
　　这之前的一整天，我俩绕着桥上桥下，几乎跑断腿儿都没有找到那个“佳娃”。
　　刚才当我们第12次攀上桥的旋梯，居然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个鸡毛小店。
　　嗨，昨天只顾在旋梯里低头转圈儿，远一点儿都没看看。
　　其实抬头西望，小店的招牌就在眼前晃呢，美术体的红漆“佳娃”落在白底儿上，鲜亮的耀眼。
　　真是鼠目寸光！
　　我打趣章京生。
　　他眯起细长的眼睛，露出白白的贝壳似的牙齿，嘿嘿的憨笑起来。

　　章京生的优点就是永远不为难别人，给别人一点难堪或是针锋相对，他那颗柔软的心绝对的承载不起，光看外表他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，好戴一副雷蒙墨镜，高高的鼻梁挎两片大黑坨儿，活象个黑社会老大。摘了镜子笑眯眯的一坐，圆头圆脑白白净净满富态，又怎么看都像一尊活佛。
　　他低头看看腕表，“好了，找到地儿了，你耐心等着吧。”
　　一只江诗丹顿，很合他的帅气，拉拉袖口，他跳上一辆红头公交车赶去南城上班了。

　　我独自走来又走去打发时间，来得太早，风又冷又硬。约莫七点钟，才三三两两有了伴儿，一问都是坐班车的。
　　有个瘦个子男人带话，老教授不来了，让我自己坐班车。

　　几根鸡毛粘在暗影里的座椅靠背上，一团破旧的海绵从裂开的皮面儿里绽出来。显然老旧的班车是两节车箱焊一起的大通套，四处漏风地板满是尘土，人没上满，车就发动了，车速带起的刺骨冷风在昏昏欲睡里直逼心底。
　　班车嘎吱嘎吱摇晃了很久，前方雾很重几乎看不请路。
　　玻璃结霜，可以模糊的看到，挂了厚厚白霜的树枝在雾气昭昭里有些怪异，一条泛着黑水的河托起白色泡沫缓缓的流，岸边闪过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树，枝杈挂满五彩的塑料袋，黑的红的格外妖魔，它们鼓鼓的迎风起舞。
　　难道这就是胡安所谓的古城美丽郊外？
　　我有些失望。
　　又一阵昏昏欲睡之后是听人喊，到了！到了！下车！有人叫醒坐后排的人。
　　车、人，影子似的一下子全散开，我独立寒冬，望着一个陌生地儿发楞。

　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，凛冽北风里，挺拔的几排白杨，哗啦啦一阵儿响，枯叶簌簌落下来，一寸光阴逝去。
　　有座白楼隐在树间，在大雾里模糊一团，一阵旋风卷起几片枯叶，也吹散了我的额发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。
　　寒冬，过后是春，而后夏，最喜欢的夏天太遥远，眼下，真希望有一间暖烘烘的屋子等待我。
　　白楼越来越清晰，一共三层，台阶，玻璃大门，规整干净。
　　门卫是个老师傅，从一面墙壁摘下一把钥匙，伸出窗口说：往东左数，第一间就是您的办公室。他有意地注视我一会儿，似乎欲言又止。

　　2、冷屋子
　　白底儿黑字的行政办牌子就挂在门头顶，进了屋，一股发霉的冷气扑来，感觉空荡荡的，说话都有嗡嗡的回音。
　　前任老蒙，一个络腮胡须赤红脸的男子，和我的工作交接就短短三分钟。
　　他又交给我一把钥匙，文件柜的！
　　指指墙角一堆乱糟糟的东西说，文件都在那儿，我一直没空儿清理，您自己看着办吧。

　　@光影疏斜暗香袭 2022-04-20 13:29:4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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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好的。

　　人家急着回城，我没多留。
　　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还缺了一个角，冷漠如铁，摆在办公桌上的日历架，细细的温度计红色水银停在零下3度，也是一个冰冷，一团白雾飘在空间，是刚才对话时口里的热气。
　　我没脱羽绒大衣。
　　唯一能取暖的源泉，是自信与勇气。　　这座教学大楼，外面刷了银灰色，内里一水儿的白墙壁，很冷很静。
　　长长的楼道空无一人，冷清里偶尔传来二层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。
　　行政办，独处一楼西北角最冷最僻静的地方。
　　老蒙刚才苦笑着说，“这楼盖好分配办公室，闹得一团糟，谁都不愿把着西北角，但老师们一致的说，领导应该吃苦在前，行政办公室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　　又补一句，“自打这座楼建好那天，这屋子的暖气就一直没通过。”
　　短暂的交待里，特别强调的就这段意思。费解！
　　给我一个深刻印象，这里的与众不同，是群众敢说话。

　　历史系毕业，血液里流淌着的基因不会轻易改变，从沪地调来来，别人不解，也许北佬情节，我忘不了孩童时代对古城的记忆。
　　文件印象，有庄严的大红印泥，标题与正文不同的字体，父亲带文件回家看，保密做的极好，谁都不能进他的书房，然后秘书拿走。
　　我感觉规整规矩的东西从这儿破了壳儿，仿佛这个地方的历史也开封了。
　　当蓝色的班车从坦荡的链接城区的大马路拐进来，散落的建筑里就这楼突兀，参天的白杨树，青色树皮，褐色疤痕，像无数的眼睛看着我，那些枝杈是张开的，做一欢迎状，我感觉来对了，也许错了。
　　但这次调动就是我的执拗，风云人生，出校门进机关，像浮在浅海的鱼儿，永远不知深水区的神秘。
　　我捧一杯热水，盯着那堆露出一半藏一半的纸堆，脑海泛起波澜的回旋，一路走来的画面，一张孔雀开屏的大照片，至少出现过两个地方，背后的隐情都和这个地方有关。
　　所以新岗位与我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，起码，我踏踏实实的来到了北地基层。
　　和章京生打的赌，我赢了。

　　“文件”像被遗弃很久日子，随便窝在靠墙的一张床铺下，那床的铁杆儿漆着白色，满是油腻，铺一个蓝白相间大花儿的床单，落满灰尘，散发微微酒味儿，哦！好恶心，盘算着自己带个睡袋来。
　　弯腰从小丘般的纸堆最上面，拔拉出几个稍稍顺眼的牛皮袋子，老旧的格式，封面的蓝格子顶，印着档案二字，一根白线绕在铁扣上，捏手里带着一股冷冷的湿气。
　　幸亏屋里温度低，霉味因此稍稍退却，一些大小斑点还赖着不褪去。

　　在零下温度的冷宫里，心脏不由得做收缩。
　　砰砰砰，有人敲门。
　　门卫师傅又送来一个红铁皮暖瓶，他说，“多喝点热水，那个竹皮壶不保暖，多暖和暖和吧，老蒙一个月不见来一回，赶中午就回城了，您是要呆半天就走吗？”
　　我摇摇头，“不，扎下来了，留在沙家浜不走了。”
　　老师傅乐了。
　　彼此留了好印象，也没料到日后的故事有他一份儿重头戏。

　　这之前我进京的目标是部位大机关，正逢机构改革，指标冻结。
　　章京生说，”打道回府吧！我保证你不会屈尊进小庙，动荡人生，你不至于沉到底吧？
　　怕了，就干脆回沪地去，早餐还有生煎吃.....”。
　　“那儿你家里早就给你安排好了锦绣前程......。”
　　我最不情愿的就他这句话，只好委屈一下，先找个落脚点儿，一个做梦都没想到的地方。
　　老前辈的语重情长像是一颗定心丸，我须得不负众望，虽然一路被保驾护航，多少贵人相助，必须干好！
　　又喝过一杯热水，心里暖和多了，手中发黄的纸页，无言而铁青，一边翻阅好马不吃回头草！我恨恨道。
　　但，初来咋到，四野飘零，孤独楼房，一堆乱纸，就感觉，这个学校的人们和这个社会细胞的发展历史，会如何的不一般。
　　像一个被阳光遗忘的角落，自生自灭自己欢乐。
　　我打定主意，计划从清理档案开始清理思路，尽快打开新的工作局面。

　　我施展抱負的舞臺，空空如也，像是水墨画的留白，任我遐想，一面翻越纸张的霉与冷的山丘，就在一张大表格的人员登记里，寻觅将要走进我生活旅程的人物，文若其人，是否名字也若其人，牵强附会，一串七七八八的文字跳入眼帘，第一个胡欢，熟人，过，姜泰，长春兽医大，李东，同校，钱飞壮同桌.....仿佛联姻，据说牧校初建，招进一批大学生，不乏北农大的。女老师弱势一角，在教师名单里撒了几粒葱花似的，蓝菱，赵晨，米小鱼，余者高职的都退了。
　　禹教授算返聘，他属于牧校元老，比胡欢都早。
　　一个叫金巧巧的，唯一的师范毕业，和另一个叫汪静香的算是牧校中层，一个管招学生，一个管学生，年龄，教龄仅次于几位高职，名册第二部分另有封面，写着后勤二字。
　　一个上午，我在大留白里独舞。除过喝几口热水的间隙。
　　眼睛涩了，手酸了，拉开大花窗帘，外面呼啸北风，卷起半天扬尘。
　　窗根儿下似乎一片菜地，葫芦秧儿，西红柿干儿，七零八落，浅褐色，生绛色混为一滩，像是废弃了不再续用的样子，感觉当时择菜的人也是漫不经心，或者与园地诀别，踩踏的脚印隐约泥土间。
　　四周无人，空落落的有不安全感，但最担心的是会不会窜出条蛇来，我最怕的动物。
　　它们会在我最喜欢的季出现，那片过腰的茅草就在一楼边儿，章京生特地告诉我，是胡欢托他告知我的，算是熟人忠言与关怀。

　　我盼着有人来，楼道上下，踏踏踏的脚步声，远远近近，隐隐约约，在楼外呼啸的风声里，跟着玩消逝，猜测有人即使下楼，也是从楼梯直接出了大门，竟然没一个光顾的。
　　是了，冷宫，冷清，合拍合理，自己解嘲。
　　不再抱希望。难道要人民群众夹道欢迎？你官帽儿不大；开个欢迎座谈会？也小题大做，关键的关键，一把手，胡欢还飘在城里呢。
　　急于报道，也是我的心甘情愿。
　　一点失落里，虽然还不到饭点儿，决定去后勤看看。
　　裹紧大衣，围了头巾，出了楼门，一股寒风迎面扑来。
　　站在水泥高台阶，看清地势。
　　居高临下的白楼，大对角的斜线尾巴里，浮起一片低矮平房，它们有拙朴的农舍风格，红瓦，粉壁，被一片枝杈向上的白杨树簇拥，早晨，班车路过，一晃而过，晨雾笼罩，分不清层次，最清晰的剪影，有五棵参天大树，分立两扇大铁门旁，像是威武门神把守，不知那里面，都是哪路神仙。
　　虽说，后勤不是本姑娘直接分管范围，毕竟行政事务里，后勤占着半壁江山，熟悉那儿，也是个早晚。
　　打破原先预定的从档案了解情况，干脆一竿子插到底，突然来访，又如何，且真实的总在不备时，随意聊天和正儿八经的谈话，哪个算是第一手情况。

　　3，副手
　　一扇更大的铁门紧贴外面大马路，丁字型衔接一条稍小的马路，它横在白楼与平房之间，很宽很平的路面有散落的鸡饲料和交叉的车辙印痕。
　　早晨的班车就停靠一棵大树下，天色亮了，破败像更甚。
　　透视的线条渐渐清晰，被放大。
　　对面低矮地势，粗粗壮壮的钻天杨把一个完整院落分成几个格子，镶嵌其里。
　　那扇绿铁门紧闭，几排平房呢，大约左右对称五排，杨树是棋盘的线，横竖排列，屋子居于期间，有特色，未知种树人的心思，但前人种树，后人乘凉，不知感恩与谁，反正从今往后就和这个后勤连上了。
　　邹副校长正梳洗，头顶全秃，仅有的几根稀疏白发梳理的一丝不乱了也还不停手，他边梳边说，也就是挠几下痒痒罢了，年龄大了，毛病就多了。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杯，飘出一股北京茉莉花茶的清香。
　　寒暄几句归入正题。
　　邹校长，买一些档案卷宗吧。我提议。
　　他管钱据说严格能把关，很让胡欢放心。
　　行啊！派车去吧！他很痛快的答应了。
　　显然是看了胡欢的面子，他知道我们同城出生，算是发小吧。
　　刚在的谈话里，他几次提到这事儿。

　　小北山是个镇，与一般村镇集市一样土气实用，要想买的都有，不想买的也有，大扫帚烟筒拐把，仿佛回到五十年代，另有一种亲切。
　　在一家门面还新的店里，我买回需要的东西，就和司机老马返回了。
　　一路风光苍色，阔野田陌，村舍淡影，新楼玉立，一种欣欣的气势，折射出大都市飞速发展，对远近郊区的大影响。

　　放眼四望，不能不赞叹，牧校实在占了一块好地方，附近有温泉酒店，部委干校，颇有名气的牛坊镇均错落各方，疏落有致的山影村落，一幅嫣然淡漠态，令人心弦静默，一切尽收眼底，待久了还听到关于风水宝地的传闻，但，此刻我只是个局外人。
　　有种感觉似乎又走近了它。
　　那片故纸堆里有宝贝，探寻便有收获，并没有听老马建议，在镇子里开车兜一圈，虽然绿色吉普车收拾的很利索。
　　下次吧！我婉拒。
　　久居南地，似乎身体少了御寒能力，澳毛毛衣外套了厚厚的羽绒服，臃肿不堪。 老马停车楼门前，开车去了后勤南院儿 。
　　北院儿白楼门卫师傅忙不迭地出来迎，谢绝他的好意，我抱了一堆东西进屋，暖气扑面，一堵门把我和外界隔开。
　　踌躇满志地我，一心大展我的新计划，一连几天不出屋，全然不知学校发生了一场学生群殴事件。
　　这与牧校周边环境相关。

　　环山抱水的古城，不乏周边好风水，比如燕山，太行山，巍巍雄姿，远近相随，为古城内里的锦绣古丽，平添许多原野辽阔的秀美。

　　少小离家，老大回，重返是个夙愿，久留未可知。
　　一万年太久，只争朝夕。
　　父亲教诲犹如耳畔。
　　我略略规整了新购物品，打开窗边文件柜子，很老式的两节儿上下，由一个大抽屉分割，漆皮斑驳处略见沧桑。
　　哗啦一声，随着柜门大开，杂物的流瀑倾泻一地。
　　旧书，贴了标签的，印了红色印章的，书边儿卷起，不乏油腻，猜度，读者忘情，恐怕没把油墨吞进去就万幸了。
　　是一本三国志，老版的那种。
　　金瓶梅裹在牛皮纸的书皮里，以前列为禁书。
　　家里亦如此，父亲藏在书柜最深处，生怕玷污我们的眼睛。
　　几个大部头医学的如黄帝内经，余者不外乎生活小常识，编织毛衣，摄影，按摩，保养首饰。
　　打开下一层空间稍大，满满全是菜谱系列的。中西均有，皇家御膳，从零基础学习的烹饪新编教材。
　　我疑惑，难不成开了烹饪课。
　　牧校专业，农业畜牧。
　　且只归在家禽类里。
　　老蒙赤红的脸庞，床单飘起的酒味儿，恍然大悟，此屋出名厨，且热爱生活。
　　酒，色，气，财，人类弱点，人生忌讳。
　　万事有度，过犹不及。我只遵从家训，从校门到机关的几年历练，规整了我的思维模式，一切俗与杂，绝不涉足，在我的工作与生活里。
　　似乎视而不见，重新伏案，屋里不再那么冷气习习。
　　屋外的阳光明媚了大地，气温回升，暖了冷宫。
　　故纸堆里获得宝贝，一张十寸大彩照，一本绿皮书。几份加盖红印章的大表格，八开的那种。

　　4，另一番天地
　　老马停了车，便去见邹副校长。
　　近午的阳光很懒散，一如后勤南院儿氛境，周五下午学生半天课，食堂不用那么忙乎，大饭堂空空荡荡，邹校长照例提前半小时去打饭。
　　他的黄色搪瓷盆儿倒扣一个白盘子，一双竹筷子头儿渐黑，也舍不得扔了，那个年月过来人勤俭惯了。
　　食堂位于东西向的那排平房，在自然形成的马蹄型院落的底部，从他办公室过去，穿过几棵杨树一片花圃就到。
　　顶棚很高，烟熏火燎痕迹很深的厨房里，几个炊事员早饭罢回家，他们原来都是附近村里的农民，建校招工还是老邹挑的人，那年供销社体制改革，干了一辈子供销社主任的他，急于找个安身地儿，便进了牧校。
　　牧局上级领导也是为了新来咋到的牧校，有个融入地方的中间人。
　　北山沙格庄，民风剽悍，离着东三旗，蓝旗营不远，牧校扎了营盘在沙格庄，不拜本地菩萨，怎求佑护。
　　所以委托邹校长的重任，表面也就是招呼两辆车，管着一个食堂，其实为了便于联系当地事宜。
　　至于北院里教学，管理一类的事儿，他不闻不问，也不懂，更不愿和那些知识分子打什么交道。
　　在他的内心深处，对读书人敬而远之，又有些不屑，在更远的年代，不就是一些臭老九嘛。
　　他管白楼叫前勤，南院儿叫后勤，久而久之，牧校一分为二，白楼与平房之间，一条马路割裂成楚汉之界，鸡犬之声相闻，但互不来往。
　　除过吃饭找后勤，暖气不通，教室玻璃碎了找后勤，用车找后勤，前勤的三尺讲台长啥样儿，后勤的也毫不关心。
　　但昨夜学生宿舍两伙儿人干了一仗，搜出两把匕首，刺伤一个学生大腿，由邹校长出马，真是一个顶俩，幸而他有一把能装五节一号电池的大手电筒，这才率领众人，硬是从南院菜地杂草丛里，找到那几个翻墙进院子，寻衅打架的小流氓，接着扭送派出所，熟人接待，邹校长也忙到大半夜才睡。

　　我去要车那会儿，他刚起来，那把不离身的小牛骨梳子，是醒脑明目的利器，胡欢送他的。
　　想当年在北山镇，老邹也是一跺脚，四角乱颤的主儿，几辈子生于斯长于斯，牧校初建占用北山镇土地，他答应来此，一是为自己，二是想继续为家乡谋福。
　　而且南院里职工多是左邻右舍，乡音犹存，人们叫他校长，感觉还是当供销社主任那时。
　　唯一的不同，那时走乡串村，靠一辆二八自行车，现如今他有了专车，老马开的那辆吉普车，那是胡欢特批的，一把手离了帅位，留守老臣何其重要，给老同志一辆专车，也就周一接，周六送，里面都光，何乐而不为呢。
　　虽然前勤老师们议论这不是搞特殊化吗？
　　老邹吃饭不去大堂，就在厨房旁一间小屋，那儿厨师换工作服，存放账本，盛着饭票的大木头盒子就陈列一个货架子。
　　他就着一张红油漆圆桌，嚼着一个白馒头，半盆烧红根儿，就是大酱红烧胡萝卜，他的最爱，有滋有味吃过，仔细洗过碗筷，这才想起白楼里还有个新主任，没来吃午饭呢。

　　前脚进了办公室，老马就跟进来了。
　　“这么快就回来了？”
　　“这不，怕耽误送您回家吗，就紧着回来了。”
　　“东西买好了？”

　　“嗯，买好了，到了镇上，那小丫头问，一般你们都常去哪家？
　　我就说，您随便看，哪家都行。”
　　“对，就这么说，不过呢，注意说话分寸，小丫头是你叫的吗？
　　别看她年纪不大，人家不单有来头，还带着职务来的，在原单位也是个处级，到咱这个小地方也呆不久，好生伺候着，好给胡校长一个交代，他俩一个大院儿长大的。”
　　“哦，我瞅着，这新主任就不一般。“
　　老马熟谙邹校长脾性，顺着说他爱听。便立马改了称呼，端起桌上蓝色磁化杯喝口剩茶，接着说，“人家问价，选货，嘎巴脆，利索着呢。”
　　邹校长瞥一眼磁化杯，并不在意老马的动作，他是他的耳报神，自己成天呆屋里，全凭这些信得过的老人们传个话儿报个信儿，要不怎么当领导。
　　他笃信，自要有人的地方，它就得有个远近亲疏，圈里圈外自有分别，就是不知新主任深浅，论理儿是一事儿的，但胡欢特地来电话交待过，原则事情，人家绝不会打马虎眼儿，毕竟大机关来的，做派在那儿摆着。
　　.....一路跟我说话也有板有眼儿的......
　　老马的絮叨打断邹的浮想联翩，一直眯着眼睛，对方以为他听的上心，继续进言道：”不过要对付前勤那些老师，怕是不容易，那些知识分子心眼忒多，听他们说话都费劲儿，哪像咱后勤的，没藏着掖着的。”
　　嗯，嗯，老邹微闭双眼，昨夜疲倦微消，一半的神思还是继续飘在我这个新主任身上。

　　牧校水浅，但藏龙卧虎，整个庞大的系统上到局里，那是塔尖儿，劳心者，下面支撑的塔基，是劳力者，育种种草，养鸡养鸭，加工饲料，化肥为宝，几十个叫”场“或”站“的地方，广布京郊南北，织就一个社会分工各异的经纬网线。

　　牧校地理位置占着优势，据说是在古城的上风头，这儿依傍燕山山脉，太行山弯进一角，俗话说，望山跑死马，纵然隔着几百里，站在南院大铁门前。放眼西望，不用登高，也把青山逶迤看的个透透彻彻，更甭说托出一个万里长城，，那雄伟关隘下，沃野千里，景色壮美，物产丰富。在其他郊县里拔得头筹。
　　牧校的经纬点，介于劳力劳心之间，既不担负宏图大略之责，也不用幸苦劳作流大汗，教孩子念书，但凡识字儿的，都行，所以进京寻找落脚地儿的，首推牧校。
　　农牧口条件要求宽松，先找个跳板，伺机再另谋高就。
　　北院南院分歧由来已久，达成的唯一共识，就是都明晓牧校看似平平，内里藏秀，冷不丁出个大人物，也不一定，几十年来，穿红袍的走了，便来个绿袍的，宛若走马灯旋转不停，那些过客混几个月，或长则一年走人了事儿，攀了高枝儿的不在少数。
　　我那时还不知晓，在古城某个冬日，凛冽北风呼啸的天摇地动的这一天，也许是北山镇最稀松平常的一个日子，牧校的白楼，南院多少看不见的眼睛都在从各个角落注视“冷宫”一动一静，外面出奇的平静。竟然一个上午没人来，完全事出有因。
　　老邹自然雪明，更没拿我当真干事儿的，初来咋到便提要求，不带犹豫就应了，且不限报销金额，老马说，这是个先例。别人批条子，邹校长直撮牙花子，买了东西，一样样数，对着发票仔细瞧。
　　虚开发票，那年月镇上流行这套儿，都问开多少，比实际付款多许多，回去报销了，购物的得利。
　　我开票老马故意躲出去，被我叫回来，由他开实报实销。
　　老邹爱校如家，还有一年退休，在他心里，古城几大郊县，没有比此地更好的风水，养老不离故里。也离不开牧校。

　　他有一副肤色微黄的国字脸，眉眼喜顺，衣衫整洁，没半点一般老农雨里风里，阳光磨砺的痕迹，常年供销社生涯的奔波辛劳，他从心底羡慕坐办公室的，牧校天时地利人和，一人独处南院最里面一排第一间平房屋，卧室办公兼得，一桌一椅简陋居中，宽绰的单人床却占去半壁江山，顺着东墙摆放。对面一只长沙发，后山墙黄油漆立柜里文字与杂物各一半。
　　一个绿色门扇正中一道裂纹，钉两块板儿堵缝隙，旁边一个大窗与山墙小窗南北通透，田野的声光一起涌入，银亮的白杨树叶儿哗哗耳畔，闪烁明灭的婆娑光影落地，大窗玻璃明镜似的，走过路过的每个人，都先从他这儿过眼。
　　反之，外面任何时候飘过的无心一瞥，都隐约可见，一尊端坐的剪影，一抹黄色油漆泛光的浮云。
　　昼夜住牧校，一日三餐，食堂供着，校长头衔儿就自带着饭票，几乎月月不掏一毛钱，餐餐肚儿圆。
　　每逢周六，洗的水滑铮亮的绿色吉普车开进村里，真比同住一村儿的镇长还牛掰，那些当年与他比肩，拼着往上攀高的，没一个如他清闲自在。
　　老邹的四季常驻，博得一把手胡欢的又一个放心，飘在城里的一心奔钱，驻守家里的信心满满，注重养生的他，那把浅褐色带几抹花纹的牛骨梳子几乎时刻不离身，像是时时不忘胡欢的嘱托，也像是给自己鼓劲儿，一大早起来，便从头顶梳到脑后，哪里气血不畅，梳理几百下子，顿时神清气爽。
　　诺大的牧校，上下千人，烦心事自然做校长的脱不了干系，久而久之，自要是感觉紧张或是心里憋屈时，立马从深蓝咔叽布的中山装左上兜里，掏出梳子就开动，心里默念胡欢生财成功，速速归来。
　　故而我与他出其不意的初次见面，也令他紧张到那个下意识动作出现，不解为何。
　　仔细端详，邹校长通体气派更与前勤人贴近，一张肤色黄白，保养的极好的面庞始终干干净净，泛着一层微微冷峻，双鬓略见花白，下巴刮得光光溜溜，眼角细密的鱼尾纹聚拢了岁月风尘，一开一合表达着是还是非的意思。
　　一个领导者不喜怒于色，恐怕是令下属最难揣摩的表情，所以邹校长在牧校这一亩三分地上，始终是威严的，不可撼动的，他极好的卫生习惯，令那些识文断字的老师称道，并因此不敢小觑这个前村镇干部，虽然他对教学一窍不通，的确如此。
　　厚厚大床垫铺着一张白蓝格子床单，一套被褥有保管员依兰大姐固定时间清洗更换，两只雪白枕头叠落一起，枕巾与沙发巾一水儿的蓝白相间，旁边一个长把儿马鬃刷子，时不时呼啦几下，即使熟稔的后勤来人，没谁敢坐他的床铺。
　　午休雷打不动，自要蓝白的喇叭花窗帘没打开，谁也不敢敲门。
　　在这个十几平米的空间里，一张浅黄油漆的三屉桌后，一尊端坐如钟的雕塑，审视着路过的来来往往的众人，即使有事儿找他进来，坐对面凳子上的人，也不好没个坐像。
　　我后来从胡欢嘴里才知道，他竟然从我的坐像里品算出我的家境高下，家教严宽。
　　那天南院里他与司机老马的一堆微词，弄得隔着一条马路的北院里的我，耳根儿一直发烧，敏锐的第六感，使得我稍稍异于常人，这个秘密没几人晓得。

　　餐具装包里去午餐，外面的风不时旋起飞尘，裹紧大衣出来，整个楼道空无一人，周五下午，师生离校，没等下午四点的班车，都去沙格庄公交站挤车去了。

　　班儿在郊外上，人住城里，牧校的田野风光，闲散的上班制度，老师们舍不下城市文明的魅力，甘心情愿，路上几小时的奔命。
　　只有一趟公交，全线拥挤不堪，即使不堵车，太阳转到落山，怕是才能嗅到家的味道，那也心甘情愿，北京人不住城里叫北京人吗。
　　好在弹性工作制，牧校最有诱惑力的地方，那时唯有大学如此，一般中学技校都是坐班制，但一把手胡欢敢做这个主。前勤的一片欢呼里，落下后勤的不公心结，两厢起矛盾，有胡欢的因素在其中。
　　我在翻阅档案里，已经略感端倪，牧校的历史泥沙沉渣一点点浮出。

　　昨夜打架事件落停，拘留了小流氓，派出所很给面子。门卫大叔学说后，还要热心的给我几张饭票。我说横竖要买去，就婉拒了。

　　南院尽头，横着一溜儿屋檐略高的红砖房。
　　进门，一股刺鼻的六六份味儿扑面而来，一个一只眼睛很亮的中年男子拿着喷壶，正忙着喷洒药水儿，他笑眯眯迎过来，便从大灶的铁锅里，端出一碗黏糊糊的褐色菜肴：就留着点儿烧红根儿了，馒头和菜都腾在锅里，还热乎着呢。
　　说着，递过一双水淋淋的筷子。我不好意思再从书包里掏出饭盆，就边吃边聊上了。
　　他自我介绍，姓齐，食堂管理员，是胡校长从附近养鸡场特意要来的。

　　饭票的事儿推辞说，木盒子都贴封条了，下周再补。

　　5、开会开会
　　消息是赵晨带来的，说校长要我开会。
　　她是全校男子瞩目的焦点，年青美丽人也聪明，被好作诗的语文老师钱壮飞称做青海湖边的一枝酥油花儿。

　　校长办公室在二楼向阳一面，雪白四壁浅度一层朦胧，似乎被烟熏蒸过很久的日子。
　　胡欢的腾达与失意都在烟雾里渡过，此刻浅蓝色大花的确良窗帘布满烟烧的窟窿，展示着昔日艰难风尘。
　　门后墙角大簸箕刚刚挫起一堆烟头，刺鼻的烟味儿又进一步证明旧历史还要延续。
　　我拣了一张椅子就座，椅子靠背蹿出一股更加浓烈的烟味儿，这儿的所到，没有一处不是在烟雾里久经考验过。
　　我忍住呛，听管副校长的开场白。
　　激动的管副校长，秃顶和额头已经酝酿出一片红晕：“值班的老师都干什么去了？嗯？！弄到动了凶器，还引来了派出所警察？”
　　这是我上班次日的大戏开幕。
　　他越着急越结巴，越结巴越激动，弄得大家的情绪起落，愤怒与同情并举，眼睛便起刷刷的盯着前一天夜值班老师记姜泰。
　　瘦小的兽医老师姜泰此刻恨不能缩成众目睽睽进逼里的一个零，可是师道的自尊又竭力扩大自己的存在，让零化作一根绳儿，立马套住老管那张薄嘴唇。
　　他扶正细细黑镜框，直着青筋暴露的瘦脖子竭力抬高嗓门:“能怪我们吗？白天上课夜里值班，学校还拿我们当人看吗？”
　　老管被噎住。
　　这是个老问题，一般的学校都有专门的宿舍管理人员。
　　胖子李冬老师急着随声附和：“没错，说得没错。就是不拿我们老师当人看！”

　　情势急转，其它老师都嘀嘀咕咕的议论起来，管副校长的话被一片声浪淹没，再说什么也没用，现场混乱，不得不散会。
　　我纳闷，谁听谁的呀？
　　这里的群众敢说话的想法进一步得到证实。
　　初次谋面的管校长，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
　　还没走到门口，老管留下我。
　　“你是办公室主任，你有高招吗？他的话很直捷但没水平。”

　　俗话说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，教务不归我，都乱伸手，反而更乱。
　　但我不想也不能说什么。
　　但很明显排球推倒我手里。
　　身旁走过的姜泰给我扔过一句幽默的话:“咱们的二老都是有历史的老排球队员啦！”
　　心有灵犀。

　　我毫不犹豫道：行！没问题。
　　新官上任三把火？
　　胡欢的情份？
　　脱口而出，没过脑子。
　　但接这球的那一刻，我断定，这老头儿会感到十分意外，我到校仅仅一个整天零半天。

　　6、校长胡欢终于露面
　　捏笔在结冰的墨水里吸足蓝墨水，我一气呵成两份文件，一份“关于开展学生德育教育的通知”；另一份“中层干部任命及职责”。
　　拨通电话，胡欢还恋着热被窝。
　　“学校你还要吗？”
　　我有些上火：“全校老师都忙，起大早赶班车，课都上一节啦！”
　　你再不回来，学校要出大楼子了！
　　他这人我最清楚，不到黄牛顶门绝对不会找茅坑，情况说严重些也许能吓唬回来，据说在我来之前，他已经一年不来学校了，真个的大撒手，只顾赚钱，打算任学校自生自灭啊。
　　他的理由很硬气，经费不足学校还能办下去吗？这就是给大家催他回校的回答。
　　其实孰主孰次的问题我在接任之前已经和他交过锋，没结果但有协议，他答应一周来一次学校，好互相通个气儿，让该决定的事情也立即有个了断。
　　中国特色人权财权一把说了算，别人能耐再大，没他的话，啥事儿都告吹。
　　用姜泰的话，甭看你们主任呀副校长的，就好象旧社会大家庭管家的奶奶，挂了钥匙串儿，可做不了主。

　　翌日，眼巴巴等到下午，胡欢到了。
　　似乎随身带个烟筒，人到那里，烟冒哪里，不到十几分钟，一条大中华化作袅袅青烟，悠悠满屋儿飘荡，屋里的人个个心满意足这不斐的犒劳，话题全在品尝大中华烟里，反忘了风风火火急招胡校长回来作甚？
　　我忍不住摊开手里的大绿皮本儿，问，“领导接见完毕，是否转入正题？！”
　　我相信当时自己肯定没有好脸色。
　　还尽着紧吸最后几口烟屁股的老管，含混的晤晤几声，好好.......。
　　我只当他点头同意，就兀自先读起了自己精心起草两份文件，不时的加进一些解释的语言。
　　如果不算上级的建校批文，至今我还没找到任何由学校自己起草的红头文件。
　　总算诞生了牧校自己的文件，不亚于开辟了这个老学校的一个新纪元，与会者感到很新鲜。
　　姜泰幽默道，这跟家里娶个新媳妇刚进门一样新鲜那！
　　我趁着人们的新鲜劲儿说，“这文件就这样了，媳妇进了门是丑是俊都是自家人了，大家还有啥意见，尽管提吧！”
　　众人纷纷道，好，挺好的。
　　所以一字未改，因为一律的没不同意见，就单听胡校长作总结了。

　　胡欢这家伙的一大优点是能忽悠人，如果作个宣传部门的领导一定政绩卓著，大大咧咧的人，笔画儿标点出个儿差，还好打补丁，可是一猛子扎进茫茫商海不回头，且一年有余没见真金白银的带回来，就让众人十二万分的担忧牧校前景了，究竟胡校长要捞到个啥宝贝才荣归故里呢？
　　历次对大众讲演，他的那句名言，“我为学校挣大钱，大家早日奔小康！”早已喧腾的家喻户晓了，不信随便问住在三楼的女老师李修林的女儿小诺瓦，“校长伯伯干啥去了呀？”
　　她准会张开红红的小嘴说：“伯伯奔小康去了呀！”
　　名言口口相传，如此深入人心，胡欢听了咋想？
　　挣大钱奔小康？后勤的蓝姐眯起好看的丹风眼说，悬！
　　对胡欢义无反顾的下海，全校上上下下都无限憧憬，唯独她一直做观望状。这老太太有些来头，话里总含着一些政治哲理的味道。
　　衣服是此地农妇的穿着，五官是此地农妇的眉眼，干起活架势就像在麦田收庄稼的好把势，唰唰唰，干净离索不留一丝瓜葛，她人个儿高说话声儿也高，她的保管员办公的小屋窄小的转不开身，却总是人满为患。吃中饭的时候几乎后勤的人都到她那里凑热闹去了。

　　南院呈三国鼎立之势，无论从分工到办公地，各块儿互不相干，千把人的吃喝系于齐管理，他中等个儿，说话有板有眼儿，我对喷洒六六粉药水的异议，他一句话就驳了：“十来年就这么过来的，也没见谁中毒过，林主任您尽管放心好了。”
　　那天打饭，我问一句，他答一句，亮亮的右眼大放光彩，左眼一直暗淡，后来才知晓，老齐有一只假眼。
　　一只眼的老齐，食堂管理的井井有条，十个炊事员紧紧围绕他的指挥转，按时按顿儿开饭，无中毒事件，这就够了，酱香浓郁口味，前后勤没几个挑毛病的，故而这一块居于南院的一排平房里，老齐稳坐大灶房连着的小间屋子，一旁烟熏火燎，大铁铲子翻腾土豆片儿，萝卜块儿，他从不亲临，待到大厨老赵一声，饭菜得嘞！
　　他才慢慢近灶台，端起大铝盆炒菜放窗口，外面的学生早排了队，挤在五个小窗口，老师们排在最边儿一个口，一边闲聊一边等待，单开窗口是胡欢订的。
　　兰姐的岗位很关键，做保管几十年，名声在外被称霸家老虎。汽车都归老马管，三辆车停在大操场边儿。还有个能人叫薛麦，盆花簇拥的玻璃窗里，连着左右老邹和兰姐。他和兰姐一样不算中层干部都没到会。
　　老齐冒出刚才那句话后，就再也一言不发了，他说自己就知道在大锅轮勺儿不懂学生的事儿。
　　会匆匆散了，胡欢急急奔城里去了，他说一堆事儿等他决策呢，临走给大家一个香饽饽，说年底可能分奖 产前途看好。

　　周六到了。
　　如盼星星盼月亮，漫长三个小时的班车旅程终于结束。
　　北山镇与京城的瓶颈，搭在一座窄窄的水泥桥，几乎天天堵车在漆黑夜晚里，车窗外，河底污水浅浅，大小卵石突兀，田野吹来阵阵风，杂色塑料袋在沉沉夜色里招摇，一盏盏昏暗的路灯下，蓝色大通套班车，如蜗牛般爬行，昏昏沉沉里，晃到清水河旁，遥望一片沼泽地的尽头，远方古城的灯火闪烁，似乎近了又远了。
　　家。
　　时针指向八点，一餐晚饭，索然无味，电视背景里昏昏睡去。
　　午夜。
　　清醒，浮影半空，沪地大朵儿的红茶花，粉盈盈的杜鹃，雨中如画的梧桐树，恍若梦影，心衿动摇，感觉自己被裹在生活与工作的一团混浊里，从来没有过的。
　　胡欢画过的大饼，悬在牧校数年，仅仅触底十几天，我断定那是痴人说梦。
　　世人独醉我独醒。
　　我懂他。
　　譬如他使劲神通搬来的二老，北院一尊，对教学主业一窍不通，南院一尊只待退休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。
　　住宿校，值班重头戏，谁都不去当主角。
　　牧校生源混杂，城里最低分的学校进不了，牧校兜底儿，无心读书，散漫心在郊外得以释放，周边社情复杂，与小混混们内外勾结，校园内的群架便隔三岔五发生。
　　意欲继续“冷宫”的故纸堆里寻找历史，无奈不太平。
　　温度计的红色水银在频频访客里，一截截上升，访求各异，必须抓住要点，万幸机关里的历练，我自信可以冷静独当一面，
　　答应老师们的提议，值班费必须加，立即请示校长批文。
　　排班，我带头，到了年底，在牧校的摸爬滚打，一番元旦前夜的夜语，感动的章京生恨不能拎过胡欢来，痛批一顿，为什么把小师妹撩在郊外野风里，他自己躲城里辟清闲。
　　章京生约饭局，元旦一起去胡欢家。

　　新一年的首页如此翻开，也揭开数年往事的尘封。

　　三里河的一片灰色大楼沿袭了古香古色民族风，大屋檐的弧线少了铁马叮咚，多了端丽威严，红尘的喧嚣被挡在路旁的银杏树外。
　　他家的三层小楼，一地阳光。
　　没料到我俩来这么早，朝北小卧室里一团乱糟糟，窗台一盆仙人球结了十几个小球儿，唯一的绿色之外，让人想到大沙漠，浅褐色蜗居里，一头乱发的胡欢，坐在床沿，拿过一支香烟，睡眼惺忪道，“不让人睡个好觉，是吧？”
　　“对，就不让你舒服，知道林燕儿每天多早起床吗？六点十分不出门就赶不上班车啦！”
　　胡欢道，“这算啥，我都跑几年班车啦！她才几天功夫......。”
　　口气里的不屑，令人不快，但，我们都习惯了。
　　“不是我贬斥你，林子，”他弹弹烟灰，床头柜的方形玻璃缸烟灰早满了。
　　“你就缺乏基层锻炼，不去牧校，哪能知道底层深浅，杏花村里都开杏花吗？”
　　提起杏花村，章京生和我都不言语了。
　　两个男人间的往事纠葛，似乎与我有关，至今我在云雾缭绕里。
　　坐不住了，起身借口去烧水，嚷嚷要好茶。
　　“待会儿跟你说正事呢。”
　　我催他。
　　胡欢去浴室换衣服。
　　枕边一本书，章京生翻看几页，自言自语道“这小子啥时候研究起市场经济学来？”
　　三人里，胡欢结婚早，妻子当空姐，孩子住姥姥家，此处是他大哥房子，常年外派，交给胡欢看房子，用他的话，是独守空房。
　　章京生为此揶揄道，“用错对象了！”
　　我趁机送他一句，“大姐不在，那不随了你的愿，想折腾啥没人管。”
　　我和章京生爱好相同，诗词，音乐，倾听海浪，树涛，声声入耳，海阔天空，所以总能结为盟友。
　　胡欢属于务实派，且凡事行动极快，脾气急躁。
　　看他俩在厨房里忙，我心里一百个满足，儿时一起的情形最让人心里熨帖。
　　上桌的还是老三样儿，鱼香茄子，红烧带鱼，拔丝儿土豆，另外几样凉拌，章京生主厨，他带来两瓶酒，张裕干红为我备的，一瓶西凤酒藏了三年整。
　　一杯茶一支烟，一张报纸看半天的大机关人士章京生，自然弄不懂我和胡欢的唇枪舌战。
　　餐桌不消停。

　　我俩争论的焦点就是牧校未来向何处去。
　　“你俩，挥斥方遒，指点江山呢！”
　　被冷落一旁的章京生插话道。
　　因为扯到前几任校长，不免夹杂些褒贬直言。
　　要知，胡欢到牧校历史有限，然人脉广泛，上至局机关，下到各所属基层单位，但凡有个场合，他总能把酒论道，侃侃而谈，即使初次见面，印象分远超章京生和我，尤其京生属于慢热型的。
　　上下要员里，竟然有和他结为把兄弟的，人称四大金刚。
　　此刻他心不在节日聚会的喜庆里，三句话不离赚钱二字，条分缕析，纷呈利弊，一句话，牧校不能因有限的资金，捆绑发展的脚步，必须大干，身居校长官位，自当义不容辞，要做改革的弄潮儿，没有风口浪尖的冒险，哪有成功的希望........
　　即使上级不支持，他也要干到底，生米成了熟饭，也许倒逼成功。
　　章京生眯起细长眼睛道，“就佩服欢弟，快人快语，豪爽义气，敢为天下先呐！”
　　似乎话里有话，我忍不住打断他，那叫匪气，看他结交的啥朋友，黑白两道的....。
　　章京生打断我，可别乱说，啥是黑白两道，你个姑娘家家的，不懂。
　　微醉的胡欢似乎没听见，嘴里开始捣蒜，一手提留半空的酒瓶，一手指着鼻子尖儿道，“我，胡欢，一条铁打的硬汉，宁折不弯的性子，凡事，要做就必须做成，多大磨难咱都不怕？
　　端起酒杯，又一口，转脸对着章京生：你信吗？
　　还有，林子，你懂了我吗？费心巴拉请你屈尊来牧校，就是指往多个可靠人，当然哥们儿混在牧校几年，交了不少兄弟，老齐，姜泰都和我不二心，可都不在位置上。
　　知道牧校人叫我什吗？.....”

　　牧校文化人和非文化人，都喜欢摆古论今，四大名著里翻的最烂的恐怕是三国，水浒。
　　管胡欢叫闯王，这是哪书哪章节呢。
　　章京生缓和气氛，转脸对我道，“燕子，你叙说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的问题，做校长的哪能不知道，今儿先紧着可解决的定了。
　　你有了尚方宝剑，下一步工作不就顺畅了，寒假快到，也知晓新学期朝哪儿使劲儿，是不。？”
　　胡欢道“对，对呀，虱子多了不怕咬，不谈过去，咱说眼下。趁小长假陪林子逛逛京城吧。
　　他谦逊的自嘲，似乎示弱。
　　我却不想放弃这次见面机会，“你抓三产为给牧校赚钱，可扩大生源，多招进一个学生，国家就给一份补助，我和京哥比照牧校一向的招生情况，粗算一下，最少的年景也不低于十几万收入，足够养活前勤后勤所有人员了。
　　这样旱涝保收的买卖你不干，非要本末倒置，扔下牧校不管。
　　再说了，三产那摊子交给任何一个人都比你合适。帅不离位，该懂吧！”
　　“你是听章京生进谗言了吧？
　　我的话你一向不感兴趣，就他对，是吗？”
　　胡欢脸色泛红，都到脖子根儿了。情绪一下子激动上来。
　　“杏花村那事儿，我没细追，也就罢了，现在还是一口一个京生哥的，大机关的人，企业的事儿他能知道多少？我当校长的难处你们又能理解几份？
　　杏花村里的往事没解扣儿，这会儿又添新纠葛，归齐了，一句话，在胡欢眼里我令他失望了，以前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师妹的的确确的变了。
　　新年伊始，不欢而散。